按说,这些人都是他柴极的臣民才对,可此时,大家伙好像同时把他遗忘了一般。
只对楚王伏地叩首,却无一人喊一声‘太上皇’。
不过,当年东京是在他手里丢的,如今这仇是楚王报的,人家确实谢不着你啊
陈伯康都替柴极尴尬,正悄悄观察间,却见陪同柴极来此的安丰朝右谏议大夫陶春来、提举常平薛徽言交头接耳一番后,趁葬仪尚未正式开始,悄悄退出了官员队伍,往皇陵深处走去。
陈伯康见状,也跟了上去。
此次迁葬的一千多人中,并非所有人都有亲属前来认领,一部分人全家身死无后的官员,便由陈初做主葬在了皇陵内。
这其中,有许多陈伯康的故人,而其中一人,和陶、薛都有关联。
皇陵深处,少了达官显贵,只有一些淮北军士,正在分批安葬至今未有亲属认领的骸骨,比前头冷清多了。
陈伯康紧赶几步,朝前方两人唤道:“陶大人、薛大人,等我一等”
陶春来、薛徽言两人齐齐回头,见来人是陈伯康,不由露出几分不自在表情。
说起来,陈伯康主政淮南时,还是两人的上司,但齐历宣庆二年,陶、薛两人分别于寿春、扬州被俘,经陈景安一番苦口婆心,暂投太上皇,于安丰为官。
前年,晋王曾以太上皇之名,征伐临安朝此时各为其主,不免有些尴尬。
“见过陈大人”
两人见了礼,陈伯康却道:“两位可是来祭拜故人的?”
陶、薛二人不由对视一眼,最终由后者一叹道:“我二人来看看李公”
陈伯康不由也跟着叹了一声,手臂前伸道:“走吧,我们一同过去。”
三人走出几步,那薛徽言忽道:“陈大人,李公在江南也没后人了么?”
陈伯康摇摇头,答道:“当年李公身为主战一派,东京城破后,金军屠尽李公满门泄愤,事后李公也被押去了辽东。彼时我在外地为官,这些年在江南也派人寻找过,始终未能打听到李公后人,想来李公这一支绝嗣了。”
三人再次沉默下来无论他们如今身在何处为官,当年他们却都是汇聚于李公手下的主战派。
不过那时他们官职低微,因支持李公纷纷贬谪出京,却不想因此躲过了一劫。
如今,迅猛成长于淮北的楚王,却达到了当年他们想都不敢的高度不止打赢了又一次东京保卫战,甚至荡平了辽东金国老巢。
可是,当年的老上司却看不到了。
故人已逝,忠良无后,让几人心情格外复杂
三人穿过一片松林,忽见前方不远处,一名身穿紫袍的官员盘腿坐在一座新坟前,坟前摆了壶酒、放着几块糕饼,一沓燃烧黄纸的纸灰被寒风一吹,打着旋飞上了半空。
三人讶异对视一眼,缓缓上前。
听到背后脚步声,正在烧纸那人回头,竟是陈景安
“陈相你这是?”
几人悄悄来拜李公,心中自是存了点对大周的感情,可陶、薛两人可是清楚的很,安丰宰相陈景安是铁杆淮北系,他早已心属楚王了,他来这作甚?
却见陈景安用手中小棍挑了挑尚未燃尽的黄纸,望着墓碑道:“几位都忘了?李公可是我的座师”
说罢,陈景安起身让开了地方,又道:“你们祭拜吧”
陶、薛、陈伯康三人依次向这座小坟行礼祭拜。
如今四人,皆为重臣,陈景安和陈伯康一人为安丰执宰,一人为临安财相。
可在多年前,他们尚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时,都或多或少得过李公提拔、指点。
因为这层关系,几人的话题自然也就离不开李公。
陶春来从袖中掏出一沓黄纸,为即将熄灭的火堆续上,低低道:“前些年,我听说东京城破后,金人能马上寻到李公府邸,是有人暗中投靠了金人,卖了李公。”
说这话时,陶春来看了陈伯康一眼,这才接着道:“我还听说,投靠金人的,便是如今的大周独相!”
陈景安留意着陈伯康的表情,后者却既没否认也没赞成,只道:“大周,如今哪里还有独相?不过惶惶不可终日的狗而已!这次他为了不躲过出使差事,让儿子亲手砸断了自己的腿呵呵。”
仅是这句话,便已表明了他对秦会之的态度,并且那句‘如今哪里还有独相’,也暗指秦会之权势早不如前。
性子有点急的陶春来却道:“既然如此,陈大人还不舍法将那老狗收拾了!陈大人莫忘了,当年你从一贫瘠小县升任宣州同知,便得益李公竭力举荐。”
陈伯康听了,却苦笑不语。
一直没开口的陈景安却忽然道:“政和二十二年,本官归乡为父丁忧前,曾和李公有过一回谈话。李公因我几句狂悖之言,还生了气”
三人齐齐看过来,等着陈景安继续说。
陈景安也不卖关子,径直道:“当年我年少气盛,曾道:国朝疲弱,不止在六贼,也不在李邦彦、秦会之之流,而在上”
‘在上’说的是谁,几人自然都明白,陶、薛二人不惧痛骂奸臣,但指责君父
两人都没有接茬。
陈伯康却恍然大悟一般,只道:“怪不得李公当年正值用人之际,也没有为守谦夺情起复,想来李公是想磨磨你的性子吧?”
陈景安却摇头道:“李公确有夺情之意,却被我拒绝了。”
“为何?”
“当年我便看出,这大周摇摇欲坠,与其乘于危船,不如静观其变,以待明君。”
这话说的极其露骨,也有些不符合读书人的三观国朝生死存亡之际,读书人该做的是以死报君王!哪有看出有危险就自己躲回老家的?
似乎猜出了陶、薛二人的想法,陈景安却指了指墓碑,“李公如何?下场如何?可又阻了丁未之难的发生?为人臣者,并未不可捐躯献国,但这般拉上全家、且没有意义的牺牲,我不会做。”
陶、薛两人听出陈景安有暗指李公愚忠之意,不由不满,但两人又是陈景安名义上的下属。
薛徽言默默无声,耿直的陶春来却没憋住,只道:“李公一心为国,自是比不上陈相慧眼识人,如今为晋王肱骨,来日前程更是不可限量。”
这暗讽陈景安见风投机的话,他怎能听不明白但这种事,你说我投机也好、伱说我赌了一场也好,可老子赌赢了。
仅凭这一点,陈景安便不会生气,只听哈哈一笑道:“陶大人随太上皇一路北上,想来也见识了淮北风光、中原状况,便是旁人聒噪几句,也不妨万民齐颂淮北善政陶大人,咱们可等上十年,看看本官选择,是对是错”
陶春来被噎的当场说不出话来一路北上,他自是感慨万千,万民齐颂也绝不夸张。
这便是陈景安的底气。
现下的安丰朝,以陈景安为首的淮北系势力最大,其次便是与陶春来有割耳之仇的裴蔚舒为首的淮南系,最弱的便是独立于两派之外的薛、陶周国旧臣系。
旧臣系本就处于夹缝中了,薛徽言自是不愿陶春来再得罪陈景安,忙道:“诸位大人,今日我等齐聚李公坟前,便不要再说这些了。我有一事,不知几位愿不愿一起办了?”
陈景安似乎知晓薛徽言想作甚,不由道:“可是临安那位独相?”
“正是!如今晋王声势正隆,我等若一起谋划,可借晋王之势,先除了那奸佞,为李公报仇!”
薛徽言话音一落,陈景安却笑着看向了陈伯康,“干不干?”
“为何不干?”
陈伯康麻利的伸出了手,薛徽言马上伸手叠了上去,接着便是陶春来,最后才是陈景安。
颇有点象征意义的仪式刚成,却听前方一阵钵铙诵经之声遥遥传来。
几人一齐起身,相识一笑,陈景安却道:“想来是显恭皇后入葬了,咱们都过去吧。若被人看见我等在此鬼鬼祟祟,定以为咱们在秘议什么惊天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