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土神洲而来的这拨外乡剑修,总计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还很镇定自若,其余三人都稍稍后退,随时准备祭出飞剑,其中一人,二十岁出头,神色木讷,无论是退避,还是牵引灵气准备出剑,都比同伴慢了半步。还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对襟彩领,外罩纱裙,点缀一,大小对错,不可相互涵盖抵消,比如你若是先承认了杀妖一事,极对,对了万年,再来与我讲酒鬼赌棍的极其不对,你看我认不认?如何?我文圣一脉,是不是脾气当真不错,还愿意讲道理?
少女瞪大眼睛,脑子里一团浆糊,眼前这个青衫酒鬼,怎么说出来的混账话,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阵火大啊。
陈平安最后对那个再没了笑意的拎酒少年说道:放心,我不会以四境练气士的身份,守这第一关。为什么?不是我不想教你做人,教你好好说话,而是我尊敬你们身为中土剑修,却愿意来剑气长城走上一遭,好歹愿意亲眼看一看那座蛮荒天下。外乡修士走三关,是公事。你我之间,是私人恩怨,以后再说。
陈平安走回酒铺那边。
有个下筷如飞吃酱菜的汉子喊道:二掌柜,威风大了,请客喝酒,庆贺庆贺?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拜托诸位剑仙要点脸啊,赶紧收一收你们的剑气。尤其是你,叶春震,每次喝一壶酒,就要吃我三碟酱菜,真当我不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那汉子双指捻起地上那只剩下半碟的酱菜,还你?
陈平安哑口无声。
那汉子洋洋自得,他娘的老子不要脸起来,自己都怕,还怕你二掌柜?再说了,还不是跟你二掌柜学的?
陈平安咳嗽一声,没有落座,拍了拍手掌,大声道:咱们铺子是小本买卖,本来打算近期除了酱菜之外,每买一壶酒,再白送一碗阳春面,这就是我打肿脸充胖子了,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反正阳春面也不算什么美食,清汤寡淡的,也就是面条筋道些,葱花有那么几粒,再加那么一小碟酱菜倒入其中,筷子那么一搅拌,滋味其实也就凑合。
叶春震立即就算四周酒鬼眼神如飞剑。
因为谁都知道与二掌柜讲理,讲不过的。
叶春震一咬牙,二掌柜,来一壶好酒,五颗雪花钱的!今儿不小心稍稍多吃了些酱菜,有点咸了,喝点好酒,压一压。
好嘞,叶老哥等着。
那家伙屁颠屁颠去铺子拿好酒,不忘转头笑道:过两天就有阳春面。
背剑少年蒋观澄已经被搀扶起身,以剑气震碎那些拳意罡气,脸色好转许多。
朱枚轻声问道:严律,你没事吧?
名叫严律的拎酒少年,轻轻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如果对方借机守关,我才会有事,会被君璧骂死的。
朱枚轻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由着蒋观澄来这边胡闹,君璧叮嘱过我们的,到了孙剑仙府邸后,不要轻易外出。
一身素雅长袍的少年转头望去一眼酒铺,很快收回视线。
那种乱糟糟的氛围,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
修道之人,没有半点洁身自好,没有半分山上仙气。
严律拎起手中的那壶青神山酒,笑道:我这不是想要知道这仙家酒酿,到底与青神山有无渊源嘛。我家老祖,每次竹海洞天的青神宴,都会参加。
朱枚白眼道:就你严律最喜欢翻家谱和老黄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祖上有多阔。蒋观澄的家族与师门传承,又不比你差,你见他吹嘘过自己的师伯是谁吗?不过他就是脑子不好使,听风就是雨,做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的,稍稍给人撺掇几句,就喜欢炸毛。真当这儿是咱们家乡中土神洲啊,此次赶来剑气长城,我家老祖叮嘱了我好些,不许我在这边摆架子,乖乖当个哑巴聋子就成,唉,算了,我也没资格说这些,方才我就没少说话。说好了,你不许去君璧那边有什么说什么,就说我从头到尾都没讲话。君璧唉,才观海境,可他生气的时候,多可怕,我还好,反正境界不高,瞧瞧你们,还不是一个个照样学我噤若寒蝉。
严律神色微微不太自然。
如果她不是有个家族叔祖,如今是流霞洲的书院山主,而且据说朱枚自幼就福报深厚,与他们所在王朝的一尊大岳女子山君,签订过一桩古怪山盟契约,没这两重关系的话,严律还真想给她一个大耳光,让她长点记性,说点人话,不至于句句戳人心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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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桌这边。
叠嶂也是刚刚听说铺子要白送一碗阳春面,等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道:又要做阳春面,又要管生意,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陈平安笑道:乐康那小屁孩的爹,听说厨艺不错,人也厚道,这些年也没个稳定营生,回头我传授给他一门阳春面的秘制手法,就当是咱们铺子雇佣的长工,张嘉贞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酒铺这边打短工,帮个忙打个杂什么的,大掌柜也能歇着点,反正这些开销,一年半载的,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碗酒水的事情。
叠嶂笑着点头,尤为开心,半点不比挣钱差了。
陈三秋晏胖子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这些都是陈平安会想会做的事情。
不过范大澈就有些纳闷,玩笑道:陈平安,你是真不嫌麻烦啊?你到底怎么有的如今修为?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喊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紧张,干嘛?
陈平安循循善诱道:你看与这么多金丹前辈一起喝酒,这么小一张桌子,就有三秋,晏胖子,黑炭,叠嶂,多大面儿,结果只喝最便宜的酒水,不妥当啊。
范大澈不太情愿当这冤大头,因为桌上还有个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小声说道:那个拎酒少年,如果我没有看错猜错,应该是负责打第二场的人,与你一般是龙门境。人家年纪才多大,你要是输了,得丢多大的脸。
范大澈便与大掌柜叠嶂要了一壶好酒,只是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一定会有第二场?
陈平安想了想,解释道:如果绿端没被郭剑仙禁足在家中,还不好说。现在嘛,肯定会有第二场。理由很简单,中土剑修最要脸。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这边的观海境守关之人,是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对吧?她只上过一次城头,暂时尚未去往南边战场,高幼清的资质当然很好,但是就厮杀经验与飞剑杀力而言,剑气长城的金丹剑修,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同龄人,足可甩开对方几条街,但是金丹之下,优势当然也不小,却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大。何况中土神洲,天才辈出,那蒋观澄是中土十人之一的徒孙辈,师父还是同行的剑仙苦夏,依旧在这一行人当中,不算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由此可见,高幼清会输。而那拎酒少年,分明也不是那座山头的主事人,我先前出手之后,只看对方其余同伙一个个紧张万分,下意识就想要帮忙,也未曾人人同时望向那个拎酒少年,就可以推断出那个拎酒少年,远远未能服众,不是什么主心骨。不是主心骨,哪敢拉着所有年轻天才,赌上中土神洲剑修的脸皮,打那三架?孙剑仙府邸,肯定另有其人,是让他们心中认定的领袖人物,我估计是一个年纪小境界低战力却极其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怎么个了不起?就是能够让高出一两个境界的同行剑修,都愿意听命于他。所以此次三关规矩,是那人的手笔无疑。毕竟苦夏剑仙,曾经来过剑气长城,不至于如此无聊,那名元婴剑修,更不敢如此,说句难听的,这帮小少爷大小姐,真是一位元婴修士可以罩得住。这就又可以从侧面佐证那个年轻剑修的心智不俗,能够让一位剑仙和元婴前辈都听之任之。
范大澈听得一惊一乍,陈平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行人的来历?还是说倒悬山那边有消息传到了宁府?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叠嶂翻了个白眼,很想提醒范大澈,千万别猜,会心累的。
晏琢问道:如今有不少人坐庄在赌这个,咱们?
陈平安摇头道:押注自己人输,挣来的神仙钱,拿着也窝心。
范大澈递过酒碗,就凭这句话,我这壶酒,买了不亏。
陈三秋补了一句,反正也是跟我借的钱。
晏琢赞叹道:范大澈,可以的可以的。与董黑炭有异曲同工之妙。
董画符摇头道:比我还是要差些。
范大澈举起酒碗,满脸笑意,那就一起走一个?
一桌人都举起酒碗,纷纷饮酒。
陈平安独自返回宁府的路上,遇上了一位儒衫男子,君子王宰。
王宰言语简明扼要,询问了一些关于剑修黄洲的事情,也与陈平安说了一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勘验过程。
再简而言之,就是黄洲之死,专门负责这类事务的隐官一脉,两位剑仙都不愿太过追究,但是黄洲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并无定论,最少没有确凿证据。故而你陈平安打杀黄洲,可以不受责罚,但是隐官一脉,还有他王宰,绝对不会帮忙证明清白,以后任何风言风语,都需要陈平安自己承受。言语最后,王宰也说了些黄洲在街巷那边的事情,他会负责收尾,照顾抚恤一些老幼,稍稍劳心劳力而已。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偏不倚,为何如此?
王宰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经一起远游求学,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礼记学宫砥砺学问,视为生平憾事。
陈平安心中了然,抱拳作揖。
王宰只得还以揖礼。其实此举不太合适,只不过自己先前那点心思,未必逃得过隐官大人与竹庵洛衫两位剑仙的法眼,也就无所谓了。
王宰突然笑道:听闻陈先生亲自编撰装订有一本道:白嬷嬷,这些话别在他那边说,他反而不自在。
老妪故意说道:是称呼姑爷一事?姑爷最多就是言语不自在,心里边别提多自在了。
宁姚被这么一打岔,心情舒畅几分,笑道:若是炼化成功,过两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关之战。
老妪说道:小姐以前对这些可半点没兴趣。
宁姚说道:我如今也没兴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宁姚说道:白嬷嬷可能看不出来,只有炼化五行之金,陈平安会最难过。
老妪问道:是心情难过,还是关隘难过?
宁姚说道:都是。
老妪顿时有些提心吊胆,比自家小姐还要紧张了。
宁姚笑道:白嬷嬷,没事,陈平安总能自己解决难题,从来都是这样的。如果知道我们不放心,他才会不放心。不然的话
宁姚望向凉亭外的演武场,没什么苦头,他会嚼不烂咽不下。
老妪点头道:这就好。
宁姚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印章,递给老妪,轻声道:是我偷来的。
老妪哭笑不得,接过手后,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难掩笑容,姑爷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极慰人心。
青丝染霜雪,依旧是美人。
宁姚摇摇头,他自己说过,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体字还凑合,其余行草篆,只是学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会贻笑大方,不过拿来对付这些材质寻常的印章,绰绰有余。
密室外,纳兰夜行有些奇怪,为何一个时辰过去了,陈平安尚未点燃丹灶。
密室内,陈平安始终闭目凝思,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