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玉京秋(十六)(1 / 2)

公寓里的浴室比别墅小得多, 装修后没用多久, 瓷砖白得生涩。有一些未散去的的热气蒸腾, 架子上放着一只没拆封的浴巾, 塑料纸上沾着点点水珠。

苏倾把上衣和裙子脱下来,小心地搁在架子上,没有替换的衣服,

因此旧衣服不能沾湿了。脱衣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仰头去看墙角——墙角空荡荡的,当然没有摄像头。

她暗暗嘲笑自己,闭上门, 只她一个人, 绝对的安全。

拧开开关, 按江谚说的那样,没有扭阀门,热水倾泻而下,漫过她的头发和身体,从她睫毛上分开两股滑落下去,她闭上眼睛。

进入小世界的几百天来,她第一次可以放松舒服地洗澡。致密的泡沫蹭在瓷砖墙上, 像几只小鸭子。她的脸被蒸得红彤彤的,

用手指塑出了它们的扁扁嘴,耽误了一会儿时间, 又赶紧掬水冲干净。

她扭过身,一抬头, 赫然触到一双窥视的眼睛,后背瞬间凉了一片。好半天她才看清,那是一只坐在排水管道上的褐色小熊,专门朝着她的方向摆着。

脖子上扎着漂亮的红色蝴蝶结,卷毛下玻璃珠做的神气的眼睛,正在朝着她笑呢。

她微微笑着,伸手去够,小熊放得太高,她踮起脚尖也摸不着:“江谚……”

江谚手上捏的碗“哗”地跌进厨房满是泡沫的池子里,几乎立刻奔到了浴室门前:“怎么了?”

衬衣袖子还没放下来,手臂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沿着手指垂下,在地板上聚了一摊。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门,磨砂玻璃挡着,只看得见里面亮橙色的化成了马赛克的光晕,映在他浅色的眼珠里。

苏倾跳了几下,还是都够不着,收回手去,钻回蓬蓬头倾泻的水帘里,仰头同它对视着。

“说话,苏倾。”

她的脸全打湿了,分不清是花洒里的水还是什么别的,她朝着小熊笑着:“谢谢。”

“……”门被他拿脚尖猛顶了一下,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没事不许叫我。”

他走了。

苏倾抿唇笑着,拆开浴巾擦干身体。那枚圆环搁在洗手台上,她擦了擦它,圆环里的蓝色,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末尾。

她同沈轶认识时,他也是江谚这么大的年岁,只是后来错过了,一晃就过了六年。有一次她在席上远远地见了他,他一袭黑衣独个儿坐着,一点儿也不笑,脸上已有棱角,鬓边已添风霜。

她抚摸着圆环,乌黑的眼底有些湿润,微笑着把圆环埋进衣领里。快了,就快见面了。

苏倾站在镜子前梳头,濡湿的长发上的水珠掉下来,把白色短袖背后打湿了一片。一只手把她搭在背后的头发拎起来。她反过身,江谚的唇抿着,把毛巾不耐烦地垫在她头发下面,长长的睫毛阖下来:“毛巾,多得是。”

苏倾扭回去接着梳头,他在后面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她从镜子里全瞧见了。

傍晚屋里的温度适宜,过堂风吹着,她坐在江谚的床上,看着他趴在桌上记笔记的背影,时而抬起头看着电脑。他的身材清瘦,衬衣背后一截若隐若现的脊柱骨。

房间里很空,布置得简简单单,书本整齐地摞在一侧,旁边只放了一根钢笔。

“讲讲吧。”

她看到他屏幕上的内容,意外地发现了“3.18爆炸案”几个字:“你要帮我写文件……”

“我练练手。”他淡淡打断,转椅扭过来面对着她,笔在本子上敲敲,不耐烦的模样,不慎敲出了一片落叶。

江谚的神色变了一下,苏倾已经弯腰把它捡起来了,黄红的银杏叶柄捏在她指尖,她眼里有淡淡的惊喜:“原来在这里啊。”

“专程捡的?”狐疑的语气。想到自己随便拿了她的东西,江谚心底有点不自然。

苏倾转着叶子柄看它,长而密的睫毛颤着:“那天我走在学校里,满地都是黄色的银杏叶,每一片生得都很齐整。银杏叶都很漂亮,是对称的,像小扇子。”

她眼底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怜惜神态:“只有这个不齐整,有杂色,还被虫蛀过。”

江谚默着,把本子张开,向她露出那页贴了江论和自己大头贴的合照的扉页,脸上表情很淡:“送我吧,夹进来。”

他看着苏倾把叶子放回去,可她不仅放了叶子,还立即被照片吸引了注意力,自然用指尖抚摸着咧嘴笑的男孩的脸蛋。

“啧。”他脸上红红白白,警告一声,蓦地把本子合上,险些夹住她的手指。好像她摸的不是照片,是他的脸。

苏倾的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你小时候,同现在很像。”

江谚想,胡说,分明一点也不一样。父母不认得,有时他自己也不认得。

“说爆炸案的内容吧。”他安静地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苏倾坐在床上,沉静地回忆。先前她已经在派出所无数次重复了爆炸当天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同以往一点也不一样。

因为当她说:“我听见了嘀嘀的声音”的时候,江谚的眸子蓦然抬起来,那双眼睛里闪现着不动如山的笃定和冷静,“仔细描述,什么样的声音。”

“电子表,电子器械的声音。”

笔尖几乎划破纸张,他记下来,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是定时/炸/弹,不可能这么大的提示声,除非定时器分离,离你很近。”他盯着本子想了一会儿,打了个圈,“我会再求证其他的人。”

苏倾看着他重重画下的圈,隐隐明白,有人肯听她说的时候,就是她最后一次描述这个画面了。

午夜梦回时,这个世界的苏倾再也不会永远地被困在爆炸当天。她拥有了正常的时间流逝,过去的一切开始褪色,消逝,真正变成了过去。

江谚的本子翻了一页又一页,风动窗帘,她说到巷口猥亵她的小混混,做笔录的警察,网上查到的董健的资料,还有阚天送到招待所房间门口的玫瑰花。她毫无保留,什么都告诉他,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垂着眼睛在认真记下来。

“有两个摄像头,浴室和卧室,和手机软件联网的……每个月20号,他会来别墅一次,来之前三天,家里会提前准备好……”

“啪——”笔猛地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江谚的嘴抿着,似乎没从情绪里抽出身来,声音有些哑:“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