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前脚走, 楚翰林在府里后脚接到了召他上京的圣旨。
不只召他,还有朱成钧。
楚翰林心下奇怪,等到朱成钧送人回来, 就问他:“九郎,你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召你?”
这几年, 代王府在京城方面就跟隐形了差不多,除了去年两兄弟打架惹来一封圣旨训斥,别的再没瓜葛。
朱成钧道:“我知道, 我给皇上写信要封地了。”
楚翰林吃惊:“什么?”
朱成钧作为宗室, 本身有渠道可以直接上书皇帝, 他没告诉楚翰林也没让楚翰林经手,楚翰林也就不知, 此时忍不住皱眉:“九郎, 我正要与你说,你大了,婚姻与封地都该考虑起来了, 我即将上京, 找到合适的机会, 自会在皇上面前替你设法, 你这样直接去要,惹恼皇上,封地上叫你吃亏了怎么办?”
楚翰林教这个学生五年,深知他于荣华富贵上其实看得很轻,衣食上更不奢靡, 这于宗室里是极难得的品质——尤其有朱成锠对比着。而朱成钧越是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楚翰林越倒忍不住替他操起心来,怕他得着不好的封地,比别人差一截。
“先生别担心,我都想好了,我跟皇上去说。”
信写都写了,皇帝也下诏了,这时再要改口也晚了,楚翰林想想,只得无奈摇头,去收拾东西,预备上京。
朱成钧还好,他在京城不会停留多久,估摸只和皇帝见一面,楚翰林的圣旨上明确说了留用,官职虽还没定,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他这一把家当都收拾起来,又跟纪善所左近熟悉的几个王府属官告别,难免就惊动了人。
朱成锠闻讯而来。
“楚侍讲,你要走了?”朱成锠这一问心情非常复杂,他都忘了楚翰林在这里只是差遣了,差遣的意思更近于钦差,不论他在这里多久,总有要走的一天。
他当然不是舍不得楚翰林,只是如今的代王府好似一潭死水,跟他斗的死去活来的朱逊烁走了,还留着的朱成钧根本不和他斗——特指王位,他坐拥整座代王府,可也并不觉得多么快活。
美酒,美人,财富,尽他予取予求,但日复一日,也不过如此。他才三十出头,却仿佛已经将自己的一生看透。醉得迷糊时,他甚至想,难怪祖父在时喜好上街敲人脑袋,他那时觉得莫名其妙,没跟着去,现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的太无聊了啊。
楚翰林的离开,让他终于清醒了一下,他羡慕,而且妒忌。楚翰林虽然只是个五品官,却不必像他一样,绑在代王府里,人家的人生就是有新的变化与奔头。
楚翰林拱手点头:“正要去和大爷辞行,皇上有旨,召我回京了。”
“哦,回京好,回京好。”朱成锠勉强笑着,“楚侍讲,恭喜你了,回去就得升官了?”
楚翰林打量了一下朱成锠眼边的青黑和微微蜡黄的脸色,心下摇头,这位大王孙快把自己荒唐废了,他不好说什么,说了朱成锠也不可能听进去。
他便只道:“这个还不知道,不过多谢大爷吉言了。”
他们这里说着,朱成钧去车马房要了辆大车来,进了纪善所,见到朱成锠,敷衍点了头,道:“大哥。”
朱成锠没空挑他的礼数,他盯着朱成钧背后的一个小包袱,惊疑道:“九郎,你送你先生出门,带包袱干什么?”
朱成钧道:“我送先生,我自己也出门,皇上召我了。”
“什么?!”朱成锠失声,嗓门大了一倍。
既被他撞见,朱成钧也无所谓,就把自己要封地的事又说了一遍,朱成锠瞪着眼:“你疯了?你还想把封地要到江西去?你以为朝廷是你开的?!”
朱成钧嫌他又吵又啰嗦,往后退了两步:“我要不要得到是我的事,大哥,我走得远远的,府里再也没人够格和你抢王位,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怎么还是这么生气呢!
他跟弟弟感情一点都不好,互相算计过,吵过,甚至动过手,他不是不想把弟弟撵出府去,他真能滚到江西去,一辈子不见面应该最好——但不知道怎么的,朱成锠怎么想都没法把自己想得高兴起来,反而浑身都别扭。
最终他只能张口怒道:“你就自己做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朱成钧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跟你说?这个当哥哥的,从来也没正经管过他啊。
他一字没说,但朱成锠完整地把这个意思从他的眼神里解读了出来,气得想说话,又不知能说什么,而且觉得脸颊都有点火辣辣,赌气一甩袖走了。
朱成钧根本没兴趣管他什么心思,和秋果帮着楚翰林把东西都搬上大车,就跳上车,让车夫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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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京以后,皇帝先召见了朱成钧。
按常理该先召楚翰林,好从他口里了解一下朱成钧的品行性情,皇帝原也打算这么做,但话到嘴边,又改了。
大同方面负有监视之责的官员曾告诉他代王府两兄弟大打出手的消息,他当时以为是为了王位,如今朱成钧的上书里确实祭出了先帝曾对他前程的许诺——但他不是跟他要代王位,而是想跑江西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
皇帝纳闷得无以复加,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说朱成钧怎么样了,他决定自己亲眼见一见。
朱成钧踏进殿来。
皇帝怔了一怔——跟他想得很不一样。
不是朱成钧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相反,他太正常了,长身玉立,英气勃勃,眼神有点淡漠,但同时也因这淡漠而清澈,整个人的精神气显得极好。
皇帝坐了龙廷后很少出京了,不过从前做皇太孙和太子时跑的地方不少,见过的藩王子孙也多,地方藩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沉迷向酒色财气几乎是无可避免之事,尤其朱成钧又有那么一个父亲,他竟生得这副形容,就更令人觉得反差。
到皇帝这一辈,对那些隔了好几层的亲戚是很难找得出什么情分了,但远亲也是亲,看见朱成钧这样的,总比看见一个酒囊饭袋感觉要好。
皇帝的心情就不错起来,待朱成钧行过礼后,就让宫人搬张椅子到炕前,叫他坐下。
朱成钧也不客气,叫他坐他就坐了。
皇帝先和他拉两句家常话:“你都长这么大了,如今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皇帝比朱成钧大着十来岁,用这种长辈口气也说得过去。
朱成钧看了他一眼。
皇帝诧笑道:“怎么了?朕还问不得吗?”
朱成钧摇头:“问得。只是皇伯父从前也这么问过我,我那时没什么事,后来就很忙了,要读书,也要练武。”
皇帝听见他提起先帝,先肃容了一下,然后口气不觉又和缓了一点:“先皇仙逝好几年了,难为你还记得他的话。”
朱成钧道:“嗯。”
就这短短时间之内,皇帝已觉察出他的不对——他没有那么正常,光头宗室能进京来,又本是为要王位封地来的,都把先帝的大旗扛了出来,怎会不顺势多表白几句?
他就这么干干的一个字就没了。
皇帝不得不自己问他:“你跟朕上书说要去江西?你要知道,朕若封你,也该将你封在山西境内。”
至多再到邻省去,再往外面的地域扩的,真不多见——除非像朱逊烁那样,等于被贬出去。
朱成钧道:“我从小就在大同,呆得腻了,听说江西地方好,天气暖和,我想换个地方看看。”
皇帝笑了一声:“哦?不是为了你那个伴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