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罗老爷,享年五十九
三月初八,陈伯康在寿春知县陶春来的陪同下,出城巡视庄稼病害情况。
一行人自县城出发往北十里,直走到了淮水畔,入目所及,本应苍绿的麦田已提早一月尽数变作枯黄。
这颜色并非代表自然成熟的金黄,而是染病不治后的枯萎。
陶春来原为中枢言官,后主战一派在朝廷被秦相等人清洗,陶春来贬谪至边地任一县知县。
即便仕途蹉跎,依旧改不了火爆脾气
他与陈伯康本就是旧识,后者在秦相得势后,迅速改换门庭,令人不齿。
此时也不管两人官阶悬殊,开口便不客气道:“陈大人昨日运来粮食六千石,却又不肯平价发售,莫非也要跟着万俟大人的岳丈吃些残羹冷炙?”
陶春来自然知晓沿江几县的乡绅联手控粮的情况春荒二三月,本是一年中粮价最高的时候,偏偏江畔寿春、长丰、定远三县又在此时爆发了严重病害,
以罗金义为首的乡绅一边大肆搜刮市面上仅存不多的粮食,一边动用各自关系封锁粮道,不允外地粮食往几县贩运。
如此情况下,恐慌情绪迅速在市面上蔓延,不管缺不缺粮食的人家,都展开了疯狂抢购。
耳听陶春来言语间讥讽甚浓,陈伯康也不动气,只问道:“如今你县粮价几何?”
“往年春季,一斤最贵不过十二三文,昨日傍晚,粮价已升至二十七文!且许多粮铺已无粮可售!误国蠹虫,想要沿江四县百姓都卖身与他们作奴作婢么!”
陶春来越说越急
也是,早在二月间,他已上表朝廷,提及当地病害,想要朝廷划拨粮食赈灾。
朝堂议起此事时,却有人说,淮南安定,既无流民、又无贼寇,可来‘灾’赈?
陶春来气的不轻他要求赈灾是为了肉眼可见的未来数月作准备,二三月虽粮价飙升,但借助去年存粮,总还不至于大面积饿死人。
可这茬病害已将当地庄稼毁坏殆尽,眼下是没流民,但再过一个多月没有新粮可食,到时不乱才怪!
上头大人那意思却是,没乱的时候别逼逼,乱了以后才有资格说赈灾平乱
陶春来不忍眼睁睁看着治下酿出动乱,前些日子自己出资一部分,又发动当地乡绅商人捐资,准备从外地购粮。
可钱还没凑齐,便有乡绅联名上书,说他邀买人心、盘剥士绅
此事无果而终,陶春来得来朝廷训斥的旨意。
是以,近来窝了一肚子火气,借机喷到了陈伯康脸上。
陈伯康颇有几分唾面自干的定力,被下属阴阳怪气也不恼反倒是一旁的学生田轻候替老师不值!
这陶春来骂的爽快,却不知恩师为了讨来这六千石粮食,在人前扮猴!
且罗金义那帮乡绅岂是好糊弄的?
他们本就是想让江畔几县缺粮,好等到五六月份收网,将几县搜刮干净。
前日,恩师派马超接收了卖官鬻爵换来的六千石粮食,运来了寿春县。
可昨日下午,粮食刚在寿春入库,罗金义家的管家便找上了门,询问将这批粮食运来寿春意欲何为?
并一再交代不可提前售粮,需等江畔四县乡绅一起行动。
那咄咄逼人的架势,简直没将老师放在眼里!
田轻候很是替两头不落好的陈伯康憋屈
这边,陈伯康极目眺望毫无生机的连绵麦田,突然问了一句,“季盛,百姓能熬到五月么?”
陶春来耳听陈伯康唤了自己表字,小有感慨,当年他们同为主战派,在朝堂也有过并肩战斗的经历啊
感慨归感慨,但陶春来表态却一点不含糊,斩钉截铁道:“熬不到!近几日,乡间已偶有饿死人的事件上报,若无官府赈济,本月便会有大量老弱妇孺成为饿殍!”
每有灾荒,老弱必定是最先饿死的那一批,接着便是妇孺。
乡绅们之所以笃定百姓能撑到五月,那是指青壮能撑到五月届时他们已饿的奄奄一息,只要赶在他们拼死一搏之前放粮,不但可以收获声望、还可籍此收容许多卖身换粮的青壮,几顿饭喂过去,这些人便是壮劳力
至于那些老弱,自然属于被淘汰了的残次品。
没有劳动能力,地主老爷养他们作甚?
关于如何驯民,这些乡绅千百年来积累的经验可谓炉火纯青。
也有偶尔玩脱的,后果便是席卷天下动乱。
陈伯康沉吟许久,似乎是在心里做了一番计较谋划,就在陶春来等的有些着急之时,忽道:“明日,季盛安排人手,在寿春东西南北四门外,开设粥棚赈济妇孺老弱!青壮则组织起来,将染病庄稼收割销毁,补种其他庄稼”
“善!下官先替全县百姓谢过大人!”近来五内俱焚的陶春来终于看到些希望,不由激动的眼眶泛红,可随后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疑惑道:“大人,时节已三月,补种甚庄稼也来不及了啊!”
陈伯康却转头看向了一江之隔的淮北,“据闻淮北有种亩产一两千斤的黄金豆,可煮可蒸,食之令人饱腹,正是三四月可种”
“啊?淮北是那伪齐楚王之地,他如何肯给我种子!”陶春来讶异道。
“事在人为哎。”
口中说着事在人为,最后却没忍住一叹,这一叹证明他陈伯康也知此事的难度。
相识多年,陶春来却有些失礼的盯着陈伯康看了半天,似乎是要重新认识这名老伙计一般,此时身在野外,无隔墙之耳,陶春来终于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陈大人,您投靠秦相与万俟大人,莫非是与他们虚与委蛇?”
“呃哈哈哈,季盛啊季盛,一如当年年少赤诚。哈哈哈”
陈伯康笑的是陶春来当了大半辈子官,说话却还这般幼稚、直来直去,怪不得蹉跎半辈子。
随后却突兀的补充了一句,“想做事,需有权,总要先保住这乌纱帽”
三月初九,寿春城外开设四间粥棚,同时开始组织民壮。
当日,陈伯康待在驿馆中寸步未出他在等罗家的人上门。
三月初二那日,他故意在高度疑似何幻锋面前提及罗金义家就在霍丘县,的确是藏了相当阴损的心思。
他预想,连皇帝都敢刺杀的何幻锋必定会寻罗金义的麻烦
陈伯康虽不认为何幻锋能得手,但只要能在乡绅头子罗家引发慌乱,便会转移罗金义的注意力。
自己这边刚好借此机会,赶紧完成赈灾工作。
却不料,这么多天过去,罗家竟一片风平浪静
陈伯康外表圆滑,实则内心相当自负,至今也没有怀疑自己的判断。
可若是判断的不错,那何幻锋怎不出手哩?
难道是忌惮罗家左近那一营厢军?
此事尚未想清楚头绪,放粮当日下午,罗家管事果真寻上了门三月十三,是罗金义五十九岁寿辰,江畔数县乡绅都会亲自赴宴。
罗管家借着送请帖的机会,询问起寿春县知县陶春来从何处得来的粮食开设粥棚。
陈伯康只道,自己也不清楚反正粮食已到了他手里,罗金义再不满,也没法要回去。
‘不知道’的理由,肯定糊弄不了乡绅们。
但世上总有些必为之事,即便何幻锋没能按设想中搅动霍丘局势,他陈伯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弱妇孺饿死。
罗管家见陈伯康不承认,只笑笑道:“十三日酉时开宴,还请经略大人勿忘赴宴,数县乡贤都想与大人亲近亲近”
‘数县乡绅’,陈伯康此举坏的就是他们的发财大计,虽然罗金义奈何不了他,但陈伯康也动不了罗金义。
总之,十三日的寿宴,宴无好宴
当晚,陈伯康于驿馆中辗转反侧,细思接下来的应对之法。
直到子时才将将睡去,可仅仅半个时辰后,便被一阵急促敲门声惊醒。
披衣起床,门外却是惊慌失措的田轻候。
一开门,不待陈伯康发问,田轻候便结巴道:“老老师,大事不好!城外粮仓起火了!”
陈伯康眼前一黑,扶着田轻候才勉强稳住了身子,下一刻便光脚冲出了驿馆。
寿春地处边境,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不可夜半开城。
一路跑到南城墙之上,却见三里外的粮仓火光冲天,在黑色大地上形成了一束巨型火把。
间隔三里,似乎都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
“粮啊!我全县百姓的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