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天刚亮,猫儿的舅母严氏便带着翠鸢、白露来了侯府,去涵春堂主人卧房的大床上挂了红色帷幔、铺设房奁器具,再把猫儿精挑细选出来的头面首饰摆了出来。
这叫做铺房。
巳时。
洒金巷侯府中门大开,一身喜服的陈初在诸多兄弟的开路下,跨马出府,人马皆挂红花,就连亲自为他牵马的长子也穿了一身红衣,咧着大嘴傻笑个不停。
男人后方,跟了一顶花檐藤轿。
再后头,则是一名名穿了新衣的丫鬟,抱着花瓶、花烛、香球、纱罗、铜镜、照合、银盆、妆盒等等各种器物。
队伍中男女足有四五百人,绵延一里。
就这,还有许多想要参加接亲队伍的人员已经被杨大郎用各种理由撵回了侯府。
比如白毛鼠就因为生的丑被踢出了接亲队伍。
出了侯府,早已备好的吹鼓手便开始吹打起来。
喜庆味道顿时又浓郁了几分。
沿街百姓早在数日前已得知路安侯今日大婚的消息,早早等在了路边。
当接亲队伍路过时,纷纷拱手高喊起来。
“恭贺侯爷、恭贺令人”
“侯爷令人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哇!”
坐在小红背上的陈初笑吟吟朝大伙拱手致谢,跟在马后的大郎、周良、小辛等人,路过人多之处,便从背囊中抓出大把果糖抛洒进人群。
登时引起一阵欢喜骚动。
糖,一直是普通百姓家中的奢侈之物,更别说这四海商行产出的带有着果味的硬糖了。
这种糖块贩去南朝临安,售价高达百钱一枚。
便是待在产地左近的蔡州百姓也很少舍得买来尝鲜。
今日所有糖果,全是商行免费赞助自家商行大东主出嫁,不需猫儿开口,其余几位大股东也不会吝啬这点东西。
队伍中的杨二郎、许小乙、吴彦祖、彭于言等小子,则拿了香头、二踢脚,专门寻小娘聚集的地方去。
趁人不备,便在人群后方点上一支。
‘嘭~啪~’响声后,小娘们吓的哇哇乱叫,恶作剧得逞的几个混小子便会开心呼喝一声,哈哈哈笑上了几声,迅速逃离作案现场。
巳时中,吹吹打打的队伍出了蔡州南门,直奔赵家庄而去。
赵家庄同样热闹。
此处除了赵家族人和舅舅秦永泰以及和他关系近亲的匠户,众多从桐山赶来的妇人也待在庄子里。
她们知晓猫儿爹娘都已不在世,担心接亲时娘家人少不够热闹,特意来了这里给猫儿撑场面。
午时,队伍行进赵家庄。
猫儿被安置在一座两进宅院内宅的一栋两层妆楼上。
却不想,院门外堵了一群青年男子。
杨大郎向二郎、小乙等人使一个眼色,几名半大小子当即越众而出,质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堵门!今日我家兄长娶妻,休要耽误了吉时,快快让开!”
堵门的,有猫儿赵家的堂哥赵从义、舅家的表哥秦盛文、表弟秦盛武等兄弟。
赵从义和秦盛文刚从东京搬来不到一年,虽然今日是自家妹子出嫁,他们完全可以底气更足些,但杨二郎这帮混小子,掐腰挺胸站在面前,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头,竟唬得两人不知说啥了。
表弟秦盛武却不吃杨二郎这一套,当即挺胸而出,“我怎没听我姐夫说过他有这么多弟弟?我,可是令人亲亲的亲表弟!想要进门可以,拿出买路财!”
说罢,秦盛武双手一摊,双眼望天。
大有不给钱就别想娶走表姐的气势。
这是当下习俗,让孩子们闹一闹,也更热闹。
杨二郎再混也知晓今日不是来打架的,只得不服气的剜了秦盛武一眼,扣扣索索摸出一把‘婚事总管’蔡源提前给他准备好的铜钱塞到了秦盛武手中。
这一给不要紧,院内登时又涌出一把孩子,把杨二郎围在中间吵闹着要钱。
这些孩童更小,且多是女娃。
最怕和女娃娃打交道的杨二郎只得忍痛再掏
直到钱袋整个空了,接亲队伍才进了院内。
本来还想借机省下些喜钱中饱私囊的二郎,口朝下抖了抖钱袋,却是连个屁都没倒出来,不由一脸沮丧。
不想,前院进后宅的垂花门,还有一名赵家不知从哪找来的教书先生挡在门口。
要路安侯作催妆诗
陈初会的诗词还有不少,但背上一首‘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也不应景啊。
还好,他身边有个真正的诗词大牛。
“坦夫,上!”
爱显摆的小辛在旁边早已跃跃欲试,闻言当即越众而出,假意思索几息,忽然高声吟道:“金车欲上怯东风,排云见月醉酒空。独自仙姿羞半吐,冰瓷露白借微红”
“好!”
“小辛,牛啊!”
诗成,陈初这边登时欢声雷动,如同打了胜仗一般。
“江头儿,这诗好到哪儿了?”新任宁江军虞侯秦大川拍红了巴掌,小声问了一句‘见多识广’的指挥使江树全。
“这诗啊咳咳诗好不好主要取决于诗的质量,至于什么是诗的质量咳咳,好诗就是有质量的诗”
江树全夹紧了钢门,硬憋出这么几句点评,却不影响秦大川一脸敬佩,“江头儿,你懂的真多!”
后宅妆楼二层。
太奶奶亲手帮猫儿在额头上点了花钿,再小心戴上了略显沉重的凤冠。
猫儿的脸很小,戴着金珠垂挂、花纹繁复的凤冠,显得人儿越发小了。
人面花钿,羞煞桃花。
猫儿望着铜镜,一阵恍惚,总觉着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嫁人肯定是头一回,猫儿也不知这可笑的感觉是怎来的,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却听一阵急促上楼的脚步声,紧接翠鸢和徐婉儿便跑上了楼,着急道:“令人,快盖上盖头,路安侯他们已到了楼下”
都是老夫老妻了,楼下那名来娶她的男子已同床共枕多年。
猫儿本来挺平静的心湖,不知怎地突然因翠鸢这声呼喊紧张了起来。
徐婉儿已拿来了红盖头,就在蒙头前最后一刻,忽听楼下一声震天响的叫好声。
几人都吓了一跳。
猫儿一时好奇,偷偷推开了几指宽的窗缝
却见外头,宾朋不绝,十里红妆。
接亲队伍绵延百余丈,尽皆红衣。
楼下,尚被堵在垂花门的陈初似有所感,蓦地抬起了头。
猫儿忽然想起为何这一幕会这般熟悉了,三年前的初春,她在栖凤岭的那间窝棚里梦到过此情此景
不同的是,梦里她看不清新朗的面目。
而此时,陈初的脸庞不但清晰无比,甚至猫儿知晓他身上的每一处细小伤疤
纷乱喧嚷中,二人隔着窗缝四目相接,彼此视线仿佛穿越了整个人间。
雪夜、破庙、上山、窝棚、开荒
一幕幕画面急速从猫儿脑海中闪过。
猫儿想到了幼时在东京城短暂快乐的几年,想到了突遭大变后母女南逃的恐惧,想到了在双河村战战兢兢那些年。
直到阜昌八年那个凛冽初春,猫儿在栖凤岭的山道上捡了一名奇怪的男子。
那时,他说,他叫陈初,来自东胜神洲傲来国
那时,她说,你吃了我家半升粟米,记得让你家还我
不知怎地,猫儿突然鼻子一酸,泪水毫无征兆的滚滚而下。
“哎呀!乖孙,出嫁的大好日子可不兴哭!”
“令人,不能哭呀!妆都花了”
猫儿用手背在脸上胡乱蹭了一把,精致妆容顿时变成了小花脸。
楼下的陈初,隔着窗缝看见猫儿哭了鼻子,连忙高举双手到头顶,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相扣,向她比划出一个‘心’型。
“噗嗤~”
猫儿瞬间破涕为笑,扭头淡定道:“翠鸢,帮我打盆水,我重新梳妆”
楼下,因陈初那番动作,已有好几个人抬头看了过来。
猫儿伸手关窗,关窗前,咧开小嘴给了陈初一个最烂漫的笑容,同时不忘学着陈初的样子,向他也比了一个心。
楼下登时一阵怪叫,起哄。
猫儿坐回了铜镜前,怔怔望着镜中的小花脸,梦呓般的呢喃道:“这个世道很糟,还好猫儿遇见了你”
午时中,红绢蒙头,猫儿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