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田氏先是一番推脱,却耐不住陈瑾瑜热情相劝。
赵田氏对面容秀丽,时时大方得体的陈瑾瑜印象相当好。
这小丫头乖巧的很,一口一个太奶奶,哄的老人家很是开心。
同时也有些疑惑这位处处透着大家闺秀风范的丫头,喊我家孙婿叔叔,却随着孙婿喊我太奶奶
好生奇怪。
不过,陈初姓陈,陈瑾瑜也姓陈,赵田氏只当两人是真叔侄,并未多想。
午时,陈初有事先行离去。
陈瑾瑜带着老太太及一帮娃娃,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弄鱼巷宅子。
晚间,陈初回来后得知赵田氏来了后宅,特意过去拜访。
院内石榴树下,赵田氏坐在树下,身边绕着两三名局促拘谨的女娃娃。
几人虽瘦弱,但都穿了新衣,面色也透着一股红晕。
好像是刚刚洗完澡。
老太太盘了规整发髻,银丝上还泛着水光,和前几日比起来,脱胎换骨一般。
“太奶奶。”陈初上前见礼。
赵田氏笑弯了眼,满面皱纹也舒展了许多,开口便透着一股亲昵劲头,“好孙婿,忙完公务了?”
“忙完了。”
说话间,却听一楼盥室内一阵哗哗水声,陈初不由扭头看向了紧闭的房门。
赵田氏恰好也看向了那处,不由笑容更盛,柔声道:“好孙婿,你家侄女今日当真辛苦了,累了一天帮老太婆和娃娃买衣裳,回来后又伺候我和孩子们沐身”
她能做来伺候人的活?
正觉不可思议时,盥室房门拉开。
氤氲着水蒸气的盥室内,陈瑾瑜怀抱裹着毯子的小美走了出来。
前者系了一条红色束膊,露着一截白嫩纤细藕臂,漂亮的云烟衫上却沾了一片一片的水渍。
不知汗水,还是盥室内的蒸汽,把细碎刘海濡湿蔫巴巴粘在光洁额头上。
五六岁的小美自然没多重,但陈瑾瑜四体不勤,没什么力气,短短几步路把陈瑾瑜本就被热气熏蒸嫣红的脸蛋累的愈加红艳。
此时的陈瑾瑜与往日形象大相径庭,身上少了几许清冷仙气,多了几分人间柔和。
陈初上前,把小美从陈瑾瑜怀里接了,环视满院焕然一新的女童,不由道:“这么多孩子,累坏了吧。”
“阿瑜不”
本想客气两句的陈瑾瑜,却临时改变了主意,仰头冲陈初甜甜一笑,以撒娇的口吻道:“嗯,把阿瑜累坏了呢,叔叔要怎样谢我?”
此刻的陈瑾瑜的确有点开心,因为自己做的这些,刚好被陈初看见了
一旁,正满眼宠溺的太奶奶,忽觉这叔侄俩之间的气氛,不怎么对味!
却只把目光转向了身旁孩童,慈祥笑容依旧,只当没看见。
晚上,陈初留赵田氏和孩童在弄鱼巷宅子吃了晚饭。
这几日,虽孩子们三餐管饱,但见了满桌鸡鸭鱼肉,仍旧馋的不住流口水。
却又一个个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无一人动筷。
“吃啊。”陈初招呼道,娃娃们闻言却先看向了赵田氏,后者见孩子们没有争抢哄闹,露出欣慰笑容,道:“来前我怎教你们的?”
有了这句提醒,娃娃们纷纷撅着屁股从椅子上爬了下来,笨笨的朝陈初屈身行礼,不太整齐的喊道:“谢过姐夫赐食”
“”
虽然陈初不在乎虚礼,但一帮小娃娃童声奶气笨拙行礼的场景,还是让他一乐,笑道:“好了,吃吧,待去了蔡州,我与你们姐姐再请你们吃好吃的”
话出口,陈初才猛然意识到噫!我咋说出带他们去蔡州的话了
有信鸽传信,猫儿的回信大概明后两日就到。
其实他觉着,猫儿大概率会让陈初带族人过去,但事无绝对,在得到猫儿的确切信息前,陈初没有对赵田氏透露过赵家族人的后续安排。
此时眼见孩子们懂礼、可爱,潜意识下的心里话便不小心说了出来。
说出的话,便是许下的诺啊。
陈初稍稍走神。
孩子毕竟是孩子,方才还能记得行礼答谢,真正到了吃饭的时候,一个个原形毕露。
左手鸡腿,右手包子,吃的油水顺手流。
赵田氏此时也不在约束,小口吃着粥饭,看向孩子们的眼神满是慈爱。
“孙婿啊,小美是你五曾祖的重孙。哎,也是命苦的娃娃,你那嫂子生她时难产丢了性命,你那鳏夫哥哥以前为卢仁甲做佃,养活自己尚且不够,老身这才把小美养在了身边
小兰出自你六曾祖家,丁未时,老六家里男丁死绝,小兰娘亲被金人污了身子,趁人不备投了井那会儿小兰尚不足周岁,老身把她抱来时还以为养不活了,没想到这命苦丫头却是个命硬的,凭着东家施口粥、西家给块馍,竟也活了下来”
赵田氏说到此处,坐在对面的小兰,低头悄悄抹了两滴泪。
见此,赵田氏也陪着掉了泪,口中却道:“以往老身总担心活不过几年了,剩下这群丫头可怎办?不想,赵家祖上不知积了哪门子福,竟有孙婿这么一号贵人。这下好了,老身便是明日死了,也不必再牵肠挂肚了”
这番话,引得席间孩童哭作一片。
“太奶奶,你长命百岁,不会死的。”
“太奶奶”
“太奶奶死不掉,以前卢老爷说你是老不死的”
最后这句童真言语,让毫不忌讳的赵田氏爽朗一笑,抹干眼泪,对众孩童认真叮嘱道:“是人就会死,若太奶哪天走了,你们需记得要听姐夫姐姐的话,知晓么!”
“”
陈初正有所感触,闻言没忍住看了赵田氏一眼。
这位坚毅、有担当的老太太让人极是佩服,但也是个蛮厉害的人啊。
几句话,仿佛托孤一般。
不但让陈初内心生出几分和这群孩子血脉相连的感觉,还生出一种必须负责这群孩子的责任感
并且人家没有任何逼迫的意思。
三进后宅,气氛就没那么融洽了。
谭氏黑着脸坐在女儿闺房中,一言不发。
陈瑾瑜乖乖坐在一旁,娘亲不说话,她也不开口。
她帮老人和女童洗澡的一幕,谭氏自然看的见。
方才,碍于陈初的面子,谭氏不好阻拦、也不好当场说什么。
现下,剩了娘俩,她再也忍不住了。
“陈瑾瑜!那老太太是你何人?与你何干?你是得了疯病?没出息成这般模样,低三下四去伺候人沐身!我家锦衣玉食养大的女儿,难不成想去给他家做下人!”
谭氏骂的相当重。
想起从小娇惯的女儿,竟主动去讨好农家老妪,谭氏就气不打一处来,骂了尤不解恨,伸指在陈瑾瑜脑门上狠狠戳了一指头。
往常这般,陈瑾瑜都会机敏的躲开,接着撒撒娇,喊两句娘亲。
可这次,陈瑾瑜竟不闪不避。
谭氏的一指禅在女儿脑门上留下一个红印子。
谭氏不由一阵心疼,呵斥也变成了埋怨,“我不知造了哪门子孽,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至今都没有伺候过为娘,却上赶着伺候别人妻家亲戚”
陈瑾瑜揉了揉脑门,讨好的朝谭氏笑笑,忙起身道:“娘,我去给你烧热水,帮你洗脚好不好。”
说罢,就往外走。
可殷勤举动,并没有让谭氏开心,反而让她好不容易压制的怒意更大了,“陈瑾瑜!我与你爹爹养大你、让你读书、让你四处游历长见识,就是为了让你做伺候人这低贱活计么!”
“”
陈瑾瑜被谭氏拽住了胳膊,身形一滞,双眸望向地面,低声反驳道:“娘,哪里有什么低贱活计呀。呛人作呕的粪水低贱,却是农人种庄稼时少不了的肥田之物,我帮老人沐身,哪里低贱了”
“你别和我犟嘴!你心里怎想的,你以为我不知么?你与他陈初断无任何可能,可你为何还要这般委屈自己呢!娘如今都快不认得你了,这还是我那聪慧、识大体、懂礼不逾距地女儿的么!”
或许因为心急,说到最后,谭氏低声哭了起来。
见此,陈瑾瑜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娘亲的膝盖,“娘,你别哭了,阿瑜错了还不成么。”
“你哪里错了?说清楚!”
“我”
素来口舌犀利的陈瑾瑜卡了壳。
其实她觉得,自己没错便是错了,也不打算改正。